作者:向志柱
2023年春节贺岁档电影《满江红》中,三军复诵岳飞的《满江红》:
怒发冲冠,凭栏处、潇潇雨歇。抬望眼、仰天长啸,壮怀激烈。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。莫等闲、白了少年头,空悲切!?靖康耻,犹未雪;臣子恨,何时灭?驾长车踏破,贺兰山缺。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。待从头、收拾旧山河,朝天阙。
直击灵魂,家国情愫荡气回肠,热血沸腾。电影采用的版本,是《满江红》目前的通行本。但《满江红》尚有多种版本异文或“改文”,值得深究。
第一处是“朝天阙”。明天顺二年王熙所书河南汤阴县岳庙《满江红》词碑,万历十一年刻本和文渊阁四库本《花草粹编》卷九,万历刻本《尧山堂外纪》卷五十七,李贽评《香囊记》第十四出,明富春堂本《新刻出像音注岳飞破虏东窗记》第二折,毛晋《六十种曲》本《精忠记》第二出,墨憨斋定本传奇《精忠旗》第十五出,皆作“朝金阙”。“金阙”“天阙”语义相同,均指天子所居的宫阙。岳飞《归赴行在过上竺寺偶题》:“强胡犯金阙,驻跸大江南。……”之后辛弃疾亦使用“金阙”一词。如《贺新郎·别茂嘉十二弟》:“马上琵琶关塞黑,更长门、翠辇辞金阙。”《尧山堂外纪》指出:“后人以‘朝金’为语忌,改‘天阙’云。”“朝金阙”当为《满江红》原作,王熙等“后人”不可能、也无必要将“朝天阙”改为“朝金阙”。《尧山堂外纪》之说可信。
第二处是“八千里路云和月”。万历刻本《尧山堂外纪》和墨憨斋本《精忠旗》第十五出作“八千里外云和月”。“八千里路云和月”和“八千里外云和月”都是言述披星戴月的艰苦战斗生活,不过“八千里外”是从摧毁作为战略目标的金国根据地而说的。
第三处是“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”。此处异文主要与清朝的禁毁政策相关。《西湖游览志》嘉靖二十六年刻本卷九收岳词与通行本无异,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改“胡虏”作“狼虎”;《花草粹编》万历十一年刻本与通行本同,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改“胡虏”作“仇寇”。可见四库馆臣对“抵触本朝”的违碍用语予以改易,但其改易也并非完全没有出处,因为《尧山堂外纪》万历刻本早作“壮志饥餐狼虎肉”了。《岳武穆遗文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作“壮志肯忘飞食肉,笑谈欲洒盈腔血”,改动最大,可惜今已无法见到明徐阶编《岳武穆遗文》嘉靖十五年原本,无法进行比对了。至于清古吴墨浪子《西湖佳话》卷七《岳坟忠迹》引作“壮志饥餐仇寇肉,笑谈渴饮刀头血”,清潘永因《宋稗类钞》卷二《忠义》引作“壮志饥餐仇恨肉,笑谈渴饮奸雄血”,应与作者的创作环境有关。
第四处是“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”。邵璨《香囊记》和墨憨斋本《精忠旗》均有“直待”二字,作“直待驾长车,踏破贺兰山缺”,明万历胡文焕编文会堂刻本《游览粹编》卷六亦同。《游览粹编》目录页一般不标作者,但此处特别标示为“岳飞”,可见编者意在重点提示该版本的特异。
第五处是“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”。《游览粹编》卷六作:“等闲白了少年头,空悲切。”《满江红》原有89字、91字、92字、93字、94字、97字等多体。今岳飞《满江红》通行本系93字,《游览粹编》本“等闲白了少年头”句无“莫”字,在“驾长车”句有“直待”2字,成为94字体。《历代词话》卷七、《古今词话》上卷、《词苑萃编》卷十三、《御选历代诗余》卷一百十七均引《话腴》:“又作《满江红》,忠愤可见,其不欲‘等闲白了少年头’,足以明其心事。”所引无“莫”字。但今存陈郁《话腴》未见该处引文,不少学者认为是《历代词话》等编者添加。
第六处是宋元以来岳飞戏文中所引,变化较大。《墨憨斋定本十种传奇》本《精忠旗》第十五出明确标举“〔满江红〕”:“怒发冲冠,凭阑处、萧萧雨歇。抬望眼,仰天长啸,壮怀激烈。壮吻饥餐金人肉,笑谈渴饮金人血。莫等闲,白了少年头,空悲切。?靖康耻,犹未雪。臣子恨,何时竭。直待驾长车,踏破贺兰山缺。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外云和月。待从头、收拾旧山河,朝金阙。”作者把“胡虏肉”“匈奴血”改为“金人肉”“金人血”,显然针对南下侵明的后金而言,意在借古讽今、影射现实。满清为金人后裔,“金人肉”“金人血”等句明显触讳。今见清内府抄本《精忠旗》已将岳词完全删去。乾隆四十五年清高宗曾令删改抽撤剧本:“因思戏曲本内,亦未必无违碍之处。如明季国初之宰,有关涉本朝宇句,自当一体饬查。至南宋与金朝关涉词曲,外间剧本,往往有扮演过当,以致失实者;流传久远,无识之徒,或至转以剧本为真,殊有关系,亦当一体饬查。”所谓“扮演过当,以致失实”,不过是一种借口,主要是担心引起民族意识。乾隆四十七年江西巡抚郝硕奏缴:《精忠传》三本(多有未经敬避字样,及指斥金人之语)、《说岳全传》十本(内有指斥金人语,且词内多涉荒诞)均是“应请销毁”。又,“壮吻饥餐金人肉,笑谈渴饮金人血”与“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外云和月”前后位置调换,不仅合乎逻辑,而且词意似更畅达。元杂剧《岳飞破虏东窗记》(明富春堂本)第二折和汲古阁刻本《六十种曲》本《精忠记》第二出载:“怒发冲冠,丹心贯日,仰天怀抱激烈。功成汗马,枕戈眠月,杀金酋伏首。驾长车,踏破贺兰山缺。空怨绝,待把山河重整,那时朝金阙。”从词源来看,元杂剧与《满江红》通行本应有渊源关系。
第七处是《须江郎峰祝氏族谱》卷十四载岳飞与祝允哲往来唱和《满江红》二首,对探讨岳词的初稿与定本很有价值。但二词出自私谱,一度遭到质疑。后有学者发现乾隆《浙江通志》卷一二四载:“元符三年庚辰李釡榜”进士中有“祝允哲”其人,系衢州“江山人”,任职为“荆湖制参”。又《衢州府志》卷之十《科贡·江山》:“祝允哲父臣柴天锡倶元符三年李釡榜进士。”《族谱》所载岳飞《满江红·与祝允哲述怀》云:“怒发冲冠,想当日、身亲行列。实能是、南征北战,军声激烈。百里山河归掌握,一统士卒捣巢穴。莫等闲、白了少年头,励臣节。?靖康耻,犹未雪;臣子恨,何时灭?驾长车踏破,金城门闑。本欲饥餐胡虏肉,常怀渴饮匈奴血。偕君行、依旧奠家邦,解郁结。”祝允哲有和词《和岳元帅述怀·原调》云:“仗尔雄威,鼓劲气、震惊胡羯。披金甲、鹰扬虎奋,耿忠炳节。五国城中迎二帝,雁门关外捉金兀。恨我生、手无缚鸡力,徒劳说。?伤往事,心难歇;念异日,情应竭。握神矛、闯入贺兰山窟。万世功名归河汉,半生心志付云月。望将军、扫荡登金銮,朝天阙。”祝氏后辈记载可能有失准之处,但《须江郎峰祝氏族谱》作伪可能性较小。私谱言岳词作于绍兴三年,格律颇有不协之处,但颇契合岳飞的戎旅生涯。祝允哲和词中具有岳飞赠词中所没有但见于通行本的“贺兰山”“功名”“云月”“朝天阙”等词语,似可推断《与祝允哲述怀》词应是通行本的初稿,而通行本是岳飞汲取祝氏和词后的修正稿。与初稿相比,通行本存在着功业垂败的切肤之痛,正与宋高宗赵构对岳飞的宠遇转衰相验证。
《满江红》见于明徐阶《岳武穆遗文》、李桢《岳武穆集》、徐缙芳《宋忠武岳鄂精忠类编》,以及毛晋订《桯史》。但该词未见岳飞之孙岳珂编著的《桯史》和《鄂国金佗稡编续编》,以致学界对《满江红》的词作者是否为岳飞尚存争议,其发表时间更是众说纷纭。《满江红》的异文可以深入探讨其系年问题。因为《满江红》的写作时间、地点都失载,岳飞诸传记作者往往依据《满江红》词意来定发表的时间。李汉魂《岳武穆年谱》系《满江红》于绍兴二年,岳飞时年30岁;龚延明《岳飞》系于绍兴三年,岳飞时年31岁;王曾瑜《岳飞新传》则系于绍兴四年,岳飞时年32岁;邓广铭《岳飞传》系于绍兴六年,岳飞时年34岁等,均是把“三十”坐实,或谓举其成数。然而“胡虏”“匈奴”“贺兰山”在词中属于泛指,“三十功名”“八千里路”也当作泛指。《须江郎峰祝氏族谱》认为岳飞原词作于绍兴三年,则其《满江红》定稿当作于绍兴三年之后。与通行本比,《游览粹编》本《满江红》,“等闲白了少年头”更显英雄失路,下接“空悲切”更沉痛,而且在“靖康耻,犹未雪;臣子恨,何时灭”的设问之后,渴望“直待驾长车,踏破贺兰山缺”,但何来“直待”之机,更觉渺茫悲凉。由此观之,《满江红》的写作年代,当在北伐无望之后。
《光明日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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